月下飞天镜

照彻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彻微尘

最是橙黄橘绿时

惯例:情节捏造

人物性格ooc

请不要上升选手

预警:有狗血剧情,疼痛青春,离谱情节,篇幅较长(15000+),介意请退出

祝大家看文愉快!

  


1.

我上学的时候成绩很一般,班里的座位是按照成绩来排,我被分配到了班级靠后的座位,和一个女生做同桌。我因为不喜欢交际,讨厌那种和同桌肩挨肩肘对肘的感觉,就我去要求班主任不要给我安排同桌。

他不同意,我就威胁他,说不然我就在卫生检查那天在你们教室的后墙那里小便。

我的班主任是一个双商不高的年轻男人,我从他的眼神和对我一贯的态度感觉到他很讨厌我 ,但是又不屑于与我多话。和我的成绩正匹配,不至于考不上大学,也不能有除此以外的指望。

其实我也不屑于与他多说话,我那时不喜欢讲话,何况是说废话。

他拒绝了我,于是我就真的在检查日那天把自己的小便装进矿泉水瓶子里泼在了后墙上。

我的班主任被他领导一顿狠批,

据说是后来罚了半个月工资。我们班那个月直接不参与流动红旗评比。我更夸张一些,被叫了家长,我爸妈很早就东逃西奔各一方,我奶奶去的学校,被我气的犯了高血压。

这显然不在我的料想之中,我是没想到我奶奶会生这么大的气。

我那时觉得我真是个人渣,没希望了,反正也考不上好大学不如早早去拧螺丝。

我跟我们年级主任说:“我要退学。”

主任说:“这要家长同意。”

我说:“那还是算了吧。”

主任说:“还有一件事就是你得把后墙刷了。”

我说:“我要退学。”

他说:“把墙刷了然后给在全班面前道歉,我就让你们老师给你调座位。”

我于是就很怂地服软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道歉信的格式,想从网上誊一份现成的。结果搜到一位答主看起来很喜欢替别人解决问题的样子。不但回答过这种文科的,还有各种数学题,英语题,还有交别人修电脑的,这人甚至还写游戏技巧,是个全才。我是不相信现实生活中有这样十全十美的好人的。

我于是就试探性的在网上问他道歉信的格式。

他过了一天直接给我发过来一份全篇的,只用改动个别字就好。

我看着这么周密的文章,寻思这人生活中一定没少道歉吧,又想到他这样优秀,哪里需要递交道歉信。

原来这样的好人是存在的,只是不在我的生活中罢了。

我于是原模原样抄了一遍,但是改了个别让他符合语境。别误会,我只是笨,不是纯傻叉。

第二天我道貌岸然地在同学老师面前朗读了一下。可能是高中生任务繁重,可能是大家为了给我留个面子,并没什么人抬头看我。其实给我留面子大可不必,我是个脸皮厚的,时不时还抬起头看一下听众的反应。

我们班主任坐在下面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还在心想我哪里不对,又看到一个同学不学习抬着头拿他的大脸对着我,听的挺认真的样子。

说实话,我虽然和这帮人已经相处半年多,但是我不爱交朋友,七十多号人里除了个别班干部和经常挨骂的,我并不认识谁。

大脸盘子听得可专注了,我一边心想神经病吧,喜欢听这个,一边把稿子念完了。

班主任上来把稿子收走,小声来了一句,“写的还挺好的。”

我心想可不嘛,这可是学霸写的。

结果我那天下课才知道,自己被教导主任耍了,狗屁是他帮我调座位,是我的同桌自己不愿意和我坐了去找老师说的。我只能说校领导是这样的,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人现眼,还得主动和班主任道歉服软。

我心里是很不忿的,反正座位已经调好了,我于是就拒绝刷墙,反正这么多天过去了味都已经散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老师说不动我,那就只能任由我们教室的后墙在无数的脚印里拔地而起一座黄色的高峰了。



2.

没和女同桌再有什么瓜葛,我一个人在教室的角落里乐得其所。武侠小说看的不亦乐乎,无聊了就装作肚子疼带着游戏机在操场边的厕所里打半天的游戏。

反正老师也不管我,也没有同学在意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又晃过了几天。

这天我在厕所里呆了久了一点,到了放学才出去,高一学生都几乎走的差不多了。刚进教室,就遇上了那天的大脸。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进来,正拿着一桶新开的乳胶漆仔细地糊墙。他带了一顶报纸做的帽子,样子看起来有点滑稽,校服裤腿上零散的挂着几滴白色涂料,在黑布料上显得有点明显。

他动作看起来很不娴熟,看来以前也没干过这活,我心想这不是我制造的吗?他在这里自找苦吃?可是既然他自己愿意,那我也没办法。我收拾东西欲走,没想到推拉板凳的时候惊动了他,于是直起身转了过来,我这才看清他的脸。确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大脸的确是大脸,脸上挂着一副死板的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呆逼,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恕我直言,是我刻板印象里好孩子乖学生的普遍长相。

不是什么帅哥。

好吧,我也不是,哪有资格批判别人。

——你鼻子上有漆。我指了指鼻头,打破了横在我俩空气中的尴尬,转身离开。


像我这样的学生做好一件事,哪怕只是自己的本分都要被老师表扬的。第二天我们班主任看到我们教室后面崭新的白墙,激动得眼泪汪汪。早读时间就忍不住把我叫起来一阵表扬,让全班同学给我鼓掌,仿佛我做了天大的好事。我看向了那个人的位置,他还是专心致志地看着我,神情泰然自若,两只爪子拍得像真心的似的。

我却感觉到一种无比陌生的情绪,不由得把头低下。

我还没来得及把这点子情绪理清楚,那个人就来找我了。

——还我十块零五就好了。这人表情认真的不行。

我说嘛,这世界上的一切事都是明码标价有借有还的,哪有替人付出不计回报的人。

可是十块就十块,还十块零五,这个人连抹零的传统美德都没有我是没想到的。

——我只有整钱,要么十块,要么十一,你自己看着办。我有些不耐烦。

——可是就是十块零五角。不是十,也不是十一。

他表情看起来就像陈述1+1=2一样清白没有私心。

这人有病吧……我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戏耍我,纯逗我玩是吧。

——没有!我把十块钱拍在桌子上。

——要上课了你赶紧回去。我催促他离开。

他惊讶了一下,我才发现原来他的小眼睛能睁的这么大,似乎是觉得我不可理喻。我突然发现他表情有些好笑,像是十九世纪人们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祖先是猴子一样哑然。

我忍住笑从桌肚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你把这个也拿走吧。

——橘子?他看起来更惊讶了,嘴巴微微张开一点然后又闭上。我这才发现他的嘴角原来有点自然的向上翘起,和其他人长得都不一样。

——这个季节的橘子不好吃。他自以为客观的评述了一番。

——爱吃吃不吃就走!我烦了,把头埋进书里开始睡觉。

我旁边安静下来,那个人拿着橘子走了。


后来我在我们班外墙上的优秀学生名单里找到了他的照片,照片里他没带眼镜,显得眼睛更小了,大头照也不显个子,看起来非常瘦小苍白。

我看到他的名字,李相赫。

我们年级的前三十,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仔细想想也合理,他不是班干部,也不搞各种活动,腼腆不爱回答问题,又不讨女生喜欢,几乎是和我一样的透明人。

五月份的橘子不好吃吗?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这事。



3

——什么季节的橘子最好吃?

我把问题发给那个帮我写道歉稿的人。

——十一月,秋冬交际的橘子最好吃。

他很快就上线回答我。

——以后我有不会的题,可不可以问你。

我试探性地问道。

我没有认识的人,又不想去问老师,所以就只能空着。因而隔三差五被老师叫进办公室一通狠批。我原本是无所谓的,只是不巧有一天在英语老师那里遇到了李相赫。当时那个女人骂我骂的正狠,碰巧他有事进来了,仿佛撞到了不该撞到的,一脸尴尬的样子。

我就不知道我都不尴尬他替我尴尬啥,又想到别人都替我臊的慌,我脸皮可真厚。

我脸皮可确实够厚的,竟然要拿自己的问题麻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过也总比老师同学的好。

——好。

他回答到比上一个问题还快,简洁明了,干脆利落。

他言出必行,我发的问题基本都是基础题,他很快就能解答不说,还清晰的把公式列出来了。显然是怕我只盲目抄答案,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如果有什么不会的,我再详细跟你说。看起来颇有耐心。

——谢谢。

我其实很少和别人说感谢,这两个字对我而言似乎有一种魔力,仿佛说出口就能要了我的老命,让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尴尬羞耻。我的廉耻之心似乎是都长这两个字上了。


我的游戏机被收走了。因为在厕所打游戏的时候,撞到了学校的校长。

我又被班主任教训了一顿,这次差一点就要把我送回家了。可是他应该知道我求之不得,于是只是通知我们班的任课老师,如果我去上厕所需要派个人跟着。

我问老师什么时候能把游戏机还给我,他说等我考进年级前三百。我心想那还是算了吧。虽然那只是一个盗版的国产游戏机,却也是我省吃俭用攒钱买的。可即使是这样,这种难度也远远低于我考近年级前三百。

那句诗怎么说来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我更讨厌我的班主任了,我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又被他剥夺了一个。

我于是上课的时间只能用来看武侠小说。我偶尔也看看写真杂志。

虽然我前十六年的人生都在走霉运,但是我没想到我就能倒霉到这种程度。

上课看个小说杂志都能被老师发现,我们数学老师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她看到我的杂志时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能想起来。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突出一个精彩。

我有些目眩,不知是被自己气得还是因为老师的看我的眼神和表情。下意识抬头找一个人的座位,他的表情精彩程度不亚于数学老师。眼睛睁的大大的目光快要穿透镜片,表情懵到有些好笑,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人不会没看过桃色杂志吧!

你居然还嬉皮笑脸的,你还笑得出来?我们老师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笑得更大声了,李相赫应该是知道了我在看他,扭过头去学习留给我一个冷漠的后脑勺,以及两只透红的耳朵。

所幸我们数学老师是个脸皮薄的,没有把呈堂证供给我们班主任,不然我又要死一回。可是我也失去了好几本小说,以及我全部的写真杂志。

我鬼使神差地又登录了那个网站,找到那个人的账号点进去发了个帖子。很简短的几个字——求瑟琴杂志。我用性命发誓,绝对不是真心的。

我无法想象他看到这个帖子是什么表情,等我第二天登进去,看到里面有两条回答:

我不知道。

去做别的吧。

两条干巴巴的回复,却让我不由得发笑,说实话,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问题的答案,我只是想看他的反应。显然比我想的还要有趣一些。

我虽然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但我猜想他一定是好学生的样子。姿态端正脊梁笔直,在试卷上用娟秀的字清晰地写出解题步骤,而且是能写长篇游戏攻略的,与众不同的好学生。不仅擅长读书而且擅长社交,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会在每周集会的那天在主席台演讲,在校庆活动那天当主持人,还要负责接待研学旅行的外国人,无人不知晓无人不喜欢,大约是这样的人吧。

我离这样的人太远,远到忘记了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只剩下仰望。



4.

在那之后的一天,我习惯踩点到校,进班的时候同学基本上都到齐了,都举着课本早读,没有人在意我进来。只看见李相赫回了下头,短暂地瞥了我一眼,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背过身去。我猜他应该是有事找我,果然下课他就带着一本书来找我,他把书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米色的封面,上面用中英双语写着烫金的几个字:

《理想国》

什么玩意,根本没听过,感觉不如武侠小说。

——拿开。

我瞪了他一眼,说着就用手把书推下了桌面,他见状赶忙蹲下去接,那本书正好砸过他的脸掉进他怀里。

只见他狼狈地扶了一下被砸歪的眼镜,看起来又尴尬又局促,但又很快整理好形象,恢复到他以往刻板的模样。讲话的语调里仍然带着些颤抖,不知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心虚。

——你可以看一下,这是本好书。他一字一句地讲,惜字如金。

我回答得十分潦草粗暴,没有半点耐心。

——什么理想不理想的,我没有理想!

他像是被我吓了一跳,不再讲话,眼睛没有看我,却也没有四处游移,近乎执着地盯着他手中的书,仿佛要盯出个洞。

过了一会,他像是听懂了我的话,轻微地点点头,看起来有些负气地鼓起腮帮子,然后转身离去。

真的生气了?我承认我语气不好,但我说的也是事实吧,不知道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痛点,竟然让他生气了?

说实话,不知道他为什么屡次三番靠近我,我一无财二无色三无才,到底是圣母病发作还是把我当成支教对象了?说实话不管是什么企图,我这样的庸常之辈和他这样的书呆子注定是极与极的两路人,把我引上他的路不现实;要是当我的跟屁虫,那必然要走弯路了。

我不知哪里又长出一窍,决定跟书呆子把话说清楚。

——生气了吗?我走到他座位跟前小声问道。他趴在桌子上没有学习也没有睡觉,脸对着墙壁。

听到我的声音于是转过头来看我,这人没戴眼镜,头发撩上去了,表情略带愠色,不再是平日里呆呆的样子,嘴角向下撇,倒显出一丝阴冷。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眼鼻嘴全然是冷冽的模样,又让我想起古早港片里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可惜站起来就暴露了,哪里有这么瘦弱的杀手,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

我很默契和他去到教室外面,他低着头显然是不想看我。

——给你。我不知从哪里翻来张没用的卫生纸递给他。

他看了我一眼,没用手接,仿佛大脑还在处理这有些过量的信息,鼻子哭得通红。

——还要我给你擦吗?我把纸巾塞进他手里。

——以后别理我了。我声音低得快要融进风里。

——咱俩不是一路人。我补充到。

李相赫抬起头,仿佛计算机终于一瞬间处理好了所有信息,开始质问我。

——什么是一路人?

这么残忍吗?一定要我把自己的烂说明白给你才听得懂吗?

——你有理想国,我没有。我非常无语地回答。好像是说那本书,又好像不是。

——会有的。我没想到他几乎就在下一秒如此笃定地接话,我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瞳色黑得那么纯洁真挚,没有一点掺假。

我不禁觉得好笑,我自己都看不清的人生之路就让你一个没认识几天的人下了定论吗?你有多全知全能?

——啊对对对对对。我不想再就这个话题多纠结,随便敷衍他。

我人生的前十六年几乎都在随水飘零,命运的巨浪把我带到何处就去何处,我完全听天由命地任命运摆布。眼看着它就要把我带进深不见底的漩涡,现在突然有个人告诉我前方危险就要降临让我摆动双臂逆水而行,似乎只能让我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游泳的能力。我本能抗拒的不会是即将到来的危险,只会是这个提醒我的人。

他告诉我我有行动之力,更让我意识到我的无能。

我于是试图把李相赫从我的路上推走,我们不是一条河流在必要的时候变得泾渭分明,我们是两条河流。他要汇入大海,而我注定湮灭于沙漠。



5.

我被剥夺了娱乐项目之后,只能每天在教室里如坐针毡。而我善良无私的网络教师比之前更及时的回答我的问题,如果说以前是一天,那现在几乎缩短到半天,节假日几乎是几个小时。甚至殷勤地提醒我不要只是抄答案要理解过程。

我不得不动用我废弃多年的大脑试图理解,倒不是为了有成绩上的进步,只是因为不想辜负他。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生活对我的恶意远远没有结束。有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发现我奶奶躺在沙发上没有呼吸,身体已经凉了。

客厅里一片狼藉,有人在家里大闹了一场然后离去。那瓶小葫芦一样的速效救心丸就放在她手边的地方,但是她没有去碰。

我家对门说是今天中午我爸回来了,呆了一会就走了。

那个男人自从与我奶奶断绝了母子关系,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回来过了。

命运的重击几乎是一瞬间的。

我隐约记得后来我从家里跑到学校跑进教室,当时班主任正在监考,他问我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我没有回答,外面下着大雨,我浑身湿透像一个流浪汉或者是精神病,闪电把黄昏的进教室照的如同白昼,我在座位上近乎癫狂地颤抖。那个人终于有一次聪明地没有讲话,没有人看我,没有人抬头。我听到自己的喘息声愈来愈大,肺泡如同肥皂泡,一个接一个破掉,我感到一阵蚀骨的疼痛,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我身体扭曲像是上了陆地的鱼,咸湿感化作液体充盈了我的鳃部。在这个干涸阒寂的岸上的世界里,我是一只唯一一条会流眼泪的鱼。

我很没有骨气没有脸皮地哭了,一点也不像一个男子汉,一点也不像一个一家之主。没有人管束我,没有人让我遵守考场秩序,我却痛得近乎想要咬舌自尽得以摆脱。

我那时觉得我是做好了去死的准备的。

嘈杂的铃声响起,打破了破空闪电带来的惊雷,人影纷乱,人声嘈杂,我身体被困在座位上失去了移动的能力。有那么一瞬间,我和一个人的视线交汇了,是李相赫。

他的脸被头顶的吊灯照得灰白,对上那清白无邪的眼神,他眼角带泪腰背挺拔如同雨中百合。我看到他对我做口型——不要。

他大约是不想我去死的。在这寂寥又危险的世界,还有人仍固守着我一文不值的破旧残骸不愿放手。

我和他并肩站在楼层走廊的尽头,我抬头看窗外的屋檐,那里有雨水在舞蹈。

可我确实不是什么可以被挽救的人,我是太阳的黑子,是月球的疮疤,是阴沟里的爬虫。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和我的父亲一样只能为我的家庭带来灾厄。我在平庸和堕落里快慰生长而刺目的阳光只会杀死我微末的生命。

我有些恨他,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愿意听我一句遗言的人。我于是把这个世界上最难听的话都说给了他。

我劝他收起他的自我牺牲,自我奉献,自我感动,收起他无谓的怜悯和同情。在这个世界,放弃一个我这样的人不比碾死一只烂狗困难,而失去一个他这样的人确实是一种损失。

想到这里,想到他区别于我的宝贵之处,我在对他的羞辱和自我贬低中收获了难以言喻的快感。

雨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连同他的眼泪也是。他真的变成了一株在风雨里脆弱不堪的小树。我看他平直的衣料雪白的肩膀不住得颤抖,一方面感觉到一种极其惨淡的不幸一方面又有一丝残忍的快乐。

他狠狠地仿佛他真的要从此一刀两断一般剜了我一眼,我明确知道他大抵是觉得自己的好心都喂了狗。

我的错。我把真正带给我光的月亮当作锈死的铁片,当作纸做的月亮。

我归根结底还是最恨我自己。

他离开的下一秒,几乎就在一秒的时间里我打开了走廊的窗户,从三层楼的地方跳了下去,没有犹豫地汇入了幕天席地的大雨。


夏天,漫长的夏天,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6.

可我的命运正如儿戏一般可笑,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居然这样也没能死成。救护车来接我的时候我正在树上挂着,感觉自己筋骨尽裂,下一秒就昏死过去。

我醒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眼看窗外尽是一片深蓝色,雨已经不再下了,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消毒水味。我发觉我四肢健全,唯有脖子动不了。

我从床上下来,感觉偌大的病房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没有人陪我。我这才想起来,我好像已经没有亲人了。

而当我用尽全力推开病房的门,那个我熟悉的纤瘦身影就坐在门外的椅子上。

他大约是睡着了,呼吸声很清浅,把书包抱在怀里,下巴放在书包的边缘。脑袋圆圆的,身体也团做一团。我以为他睡熟了,忍不住用手碰了碰他的发旋。

没想到他就被我吵醒了,他抬头看我,眼睛里白色的火焰被点亮,我看到他眼下落了浅浅的霜雪,泛着蟹壳一样的青色。

我突然想拥抱他,我也确实这样做了。我慢慢地轻轻地,尽量不牵扯到自己的伤口,也尽量不让他感到尴尬。我拥住了他的双臂,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上。

他和我想的一样瘦弱,皮肤冰凉,却比我想的还要挺拔,像是在月光下雪地里扎根的白杨。

晚上,我在病房里靠窗的位置休息,他就睡在我旁边的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半张脸,睡得挺踏实。而我却睡意全无,窗外,遥远的光年之外,亿万颗星星毫无惫态地流浪。而在这间病房里,月亮化作的蝴蝶带着略带冰冷的气息落在我的心上。


等到连绵细雨终于停息,梧桐树叶显出最原始的青绿,我终于拆掉了脖颈上的支架。再去学校的时候,班主任把一张表放在我跟前,说全班就剩我了。一看,是文理分科的表格,我没什么想法,说要再考虑考虑。

我转头看李相赫,他的座位还在离我很远的前方,正专心致志地誊写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物理笔记。看起来心无旁骛,仿佛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影响他。

我于是小声叫他,以为他不会听见,没想到他下一秒就回了头,下下一秒就朝这边我走过来。

我才发现他的走路姿势很有趣,姿态端正目不斜视,可是双手总是攥紧成小拳头,远处看真的很像企鹅。我忍俊不禁,他看着我的笑容有些不解风情的尴尬。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说让我遵从本心。

大概是从那时开始,我终于用心去看李相赫,从另外一个视角去看他。

他依旧看起来是呆呆的,骨子里却带着些我之前从未发觉的孤傲,自由和我行我素。甚至拥有一种把周围人都视作真空的奇妙能力,当然是除我以外。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似乎是我获得了某种殊荣。

我回家后打开电脑,找到那个熟悉的网站,把相同的问题输了进去。

我得到了十分相似的答案。

——看你自己。网络的对面这样回答我。


高中二年级,我走进了文科班的教室。这里面没有李相赫。

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疤痕。我把围巾卸下来给李相赫看了看伤口,他这才一副放下心的样子。呼出的热气熏的他的镜片起雾,遮住了他忧心忡忡的眼神,显得有些滑稽。

我告诉李相赫他最近总是唠唠叨叨的,他大概也是没想到这样的评价能用在他身上,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然后甩开我的手不理我了。

李相赫是这样的,越了解越发现,他固执,骄傲,有时候很幼稚,又孩子气,天然地缺乏社交的能力。但是其实是一只顺毛驴,稍微安慰一下就又平复情绪。

微凉金秋的街道,法桐繁密的枝叶遮蔽住依旧明媚的阳光。天高云淡,清风徐来,我加快脚步追赶上他,然后牵住他有些冰凉的手腕,轻轻在他手背上摩挲了一下,这次他没有再甩开。



7.

我跳了个楼,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又像是回到了真正的我。

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努力地学习。

李相赫确实是独特的人,略显矛盾的两面在他身上和谐的存在着。一方面对我采取一种比较自由放任的态度,默许我偶尔偷懒。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没有私心毫无保留的人,他用红笔在书页上为我留下整洁完整的过程和公式,没有半点保留和含糊。

他对于别人的事情有一种天生的低敏,即便是我这样与他走的很近的人也是如此。这一方面让他显得有些冷漠,一方面却又让他变得好拿捏。他并不寄希望于他人,更多的时候只愿意着眼于自己。

我于是避免去问他不涉及的,转而去求助我那位无所不能的网友。这位神奇的网友,他如同一本行走的百科全书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似乎他的生活也在变得繁忙,从高一时的天天回复我变成现在的两三天一回复。时间也极有规律,集中在每天晚上十点以后。

等到期中考试的时候,我终于不用从下向上去搜索里我的名字。


李相赫拒绝送我礼物来庆祝我的进步,他透过新换的黑色细边眼镜看着我,样子清秀而敏锐。

——你又不是给我学习。我为什么要送你礼物?

果然,想从李相赫那里讨到表扬已经挺困难,但相比之下还是占到便宜更难一点。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我留在教室写作业到晚自习结束。我很艰难地从书海里逃出来抬起头,发现面前我用书本围成的堡垒上面,有个人放了个圆圆的橘子。黄中带绿,白炽灯下透出不属于橘子的琉璃一般的色泽。

我回过头,李相赫半倚半靠地站在教室门口,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量说,生日快乐。

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桌子上的是生日礼物,他笑得眼睛眯起来,脸颊上的肉都挤到两腮。

十一月的北方绝对称得上寒冷,尤其是这样高中生晚归的夜晚。李相赫只穿着单薄的校服,在秋风里比梧桐树叶抖得还厉害。

我于是作势要把我的棉袄给他,他倒是不客气,顺手就接住穿上了。

高大的路灯把马路照得像是洒满了黄油,只有脚底下和半空中的梧桐树叶指明了我们所在的位置和方向。我俩从有路灯的地方走到没有灯的黑暗处,脚底下树叶一点点破碎的声音告诉我快到家了。

我不知道李相赫家里是干什么的,据我所感他似乎家境贫寒。其实他已经无数次去到我家楼下,但是我尚且不清楚他家在哪。李相赫是个在乎隐私的人,他不说,所以我也不去触及。

我把橘子剥了分成两半,递给李相赫。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我的动作但却似乎察觉到了周遭气息微妙的变化,非常默契得下一秒接住。我被橘子冰得牙齿颤抖,在黑暗中手舞足蹈,仿佛丢了三魂七魄。

我吃了橘子,就当是过了生日,当天晚上我和我痛苦的十六岁就此别过,不清不楚地迎来了我的人生的第十七个年头。

李相赫送我到门口问我要不要还衣服,我说算了,我不差这一件——主要是他似乎差这件的样子。李相赫穿红色比我合适,看起来特别有朝气,特别有蓬勃的生命力,十七岁本该是这样燃烧的颜色。


很多年以后,在寒冷的冬夜里独自走在下班路上,我仍然会回想起我和李相赫一起爬天台的日子。就在那个冬天,我拿着我复刻的钥匙偷偷打开教学楼顶层的铁门把李相赫带到楼顶。北方的冬天雾霾严重,天穹上没有一颗星星,月亮有时候也不露头。我们教学楼很矮,即使登到最顶层也只能看清它被许多的楼包围,我在这里度过了三年,也被这幢大楼包裹了三年。

对面的楼灯还亮着,学生们在上晚自习,我把我的脸紧贴着李相赫的前襟。他还穿着我送他的棉袄,套在单薄的校服外面。我非常懦弱地哭泣,把他的衣服哭湿了,明红色哭成暗红色。

我把手伸进棉袄里去抱他,我说我想我奶奶,说我死了要拉着我爸陪葬,说我的前十六年应该作为不可回收垃圾被丢进垃圾处理厂,我说我就是我家的灾星。嚎起来真比被逐出领地的雄狼嚎得还难听。

李相赫不太擅长安慰人,他只是沉默地为我剥橘子。冬天的小橘子是金黄色的,他把一盏一盏黄色的灯光植在楼顶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

我于是把剥好的橘子一个个拿起来把皮彻底去掉,一个个地塞进我嘴里。

我的思绪和北风一起飘到十八里地外,李相赫父母不会是果农吧?这人为什么冬天随身携带水果出门。我想着就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目不斜视盯着几米远处,表情严肃,看起来不太可爱。我不太喜欢李相赫这样没有表情的时候。

我于是又把橘子塞进李相赫嘴里,他的两个门牙有些兔牙,喂食的时候总是咯到我的手。我是不愿意喂别人吃东西的,但是看到李相赫一副滑稽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就浮现出来。

冷风把眼泪风干在脸上,把我的脸变得通红皲裂,李相赫催我下楼,可是我不想下去,我死死地抓住李相赫的上衣下摆,我说我不想见到别人。

李相赫被我说动了,陪着我多停留一会,我就把此刻当永久。

李相赫这人,有时看着不通凡性到不知是谪仙还是蠢人,有时候看着刻板中带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冷漠,透露出生人勿近的古怪。但其实不难相处,正相反的,会让人不由得把他当作一种依靠。

在我听不到命运的呼喊的那些日子里,我只听得见他的声音。

那段日子里我没少找李相赫坐天台。他没多说过什么,我倒是从雾霾天里看出破晓的星光了。


冬去秋来,我渐渐不再找李相赫爬天台,也就越来越不经常见到他。我们本就不在一层,他又是个别人不找他他就不会主动找别人的。

直到有一天,我记得那是我高三那年的元旦,有个人往我们班递了一张纸条,说是有人找我。

我一看这字迹工整娟秀,一眼就认出这是李相赫的字,约我放学以后天台见面。那天是跨年来着,学校忍痛给我们放了一天假,晚上没有晚自习的,不知道李相赫因为什么约我。

结果捱到放学我上了天台,我们在楼顶坐了半晌,坐到黄昏都钻进黑夜里,他也没告诉我原委。

他还是穿着我送他的红色外套,红色被水洗的褪色泛白。李相赫比平时还要沉默,我总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说,但又好像没什么要说的。

——会有的。

在不知道多久的沉默过后他突然讲话。

——有什么?

我不解其意。

他答了一句,声音淹没在凛冽的西北风里,我没有听到。

我忽然又想到李相赫曾经说过我会构建属于自己的理想国,当时我不以为意。

我看着天的尽头,半晌功夫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立冬之后,白天的时间像是逐渐收起的竹简。厚重的灰色空气在这个呵气成冰的夜晚凝住了,在碳黑的穹顶留下无法抹去的滞涩投影。

繁华尽褪的岁末寒冬,告别了属于它的黄金时代,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重重悲怆。时间残忍地把生命碾作齑粉,什么都不会留下,这世间不会有什么是地久天长。

等待老去等待成为宇宙间的尘埃虚无,这似乎就是生命唯一的归宿。

那我们坚持到今天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经受磨难被命运揉圆搓扁被戏弄被嘲讽被无视是为了什么?

我凝视李相赫如同凝视一本我今生都无法读解的书。

他比月亮还要沉默坚定,在年华交替之际把一颗剥好的橘子放在我掌心。我记得李相赫上楼时没有带橘子,不知是从哪里掏出来一颗。

我们可以被命运玩弄被岁月磋磨,但在奥德修斯之旅的最后时刻,会有橘子落入手中。

——你准备去哪读大学?

李相赫回过头来问我,声音像往常一样清亮好听。

——你去哪我去哪。

我没有犹豫地回答,凝视他的红衣像是远眺傍晚最后的辉光。

——不要管我啊,跟随你自己。

跟随你自己,他又一次在我人生的路口提醒道,用相同的话。语气轻明的下一秒就要化作霜华。

——好。

我在漫长的沉默后应声,随后我们就下了楼。空气中温度越降越低,终于在我们离开校园的时刻,有雪粒落在我脸上,如同天使之泪。

后来我回忆起我少年时代最幸福的日子,无外乎就是我和李相赫一起爬天台的那些深秋与寒冬。

雪落寒宵以此目送旧时光离去,款待新的一年。



8.

我彻底忙到抬不起头,把我身上的厚羽绒服都熬成了短衬衫。幕天席地的大雨再一次将我笼罩,我的前途如同雾里看花般悬而未决,仿佛遮上一层浅绿色的纱幔。倒计时比稀薄的氧气更令人窒息。

结果最终判决到来的那刻,却比呼吸还要平常。


可是高考结束那天,我没有见到李相赫。


我怎么也等不到他,就给他打电话,电话也始终无法接通。我这才发现我对李相赫一无所知,我甚至连他家住哪里都不晓得。

我在学校里没有别的朋友,甚至连我们班的人我都认不全。我和他就这样很轻易地顺理成章地失了联。他好像故意不想让我知道他会去哪一样不理我躲着我,宁愿失去我这个朋友也不露头。

我很生气也很委屈,再加上积劳成疾,因此大病一场,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在这几周里,我时时刻刻都盼望李相赫能够得到消息来看我,可是每每将我唤醒的都是护士小姐的声音。

我的高考成绩出来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分数,却是我这两年全部的努力,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哭得非常惨烈。哭我自己也是哭我奶奶,也是哭李相赫。

他应该是考得特别好吧,好到都得意忘形到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这时我又想到了另一个人,我暂时压抑住情绪从医院里跑出来就近找了个网吧,登陆那个熟悉的网站,输入了那个我早就熟稔于心的ID——Leesh。

几个灰色幼圆体小字出现,“该账号于一月前注销。”

你给我十个脑子我也想不到,我心里最优秀的,无所不能的天才,就这样带着他渊博的知识一起离开了这个虚拟世界。

我点进那个灰色的头像,发现他没有在互联网上留下一丝一毫属于自己的信息。他的最后一个帖子停留在一个月前,里面只有一段话:人生很宝贵,也许从17岁到27岁,人生会经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人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活法,不必和任何人相同。

这是留给我的吗?我宁愿相信这是留给我的,不然我真的不晓得我还剩下什么。


我没想到的荒谬情节还在后头,等到我报志愿那天,我和一部分人一起回了学校。回到教室才发现我居然还有书落在桌子里,不是别的,正是李相赫当初要送给我的书,米色的封面,熟悉的中英双语烫金大字。

我把书小心地从桌斗取出,李相赫将这本书保存良好,书页光洁如新。与之前不同的是扉页上的一行小字:

赠予我的朋友

From Leesh

“Leesh”,这个熟悉的名字跃然纸上如同退潮后浮出浅蓝色水面的黑色礁石。

李相赫终究还是把这本书送给了我。还留下了我格外熟悉的另一个名字,一个我曾经认为只属于网络世界的名字。

我的世界里似有墨蓝色的雨滴坠落,过往的一幕幕回闪如同走马灯,霎时间感到一阵眩晕。

我这才想起这两个人,他们解题的思路和流程,在解题过程中留下公式的习惯,他们讲话的语气和方式,他们消失在我生命里的时间。何以会这样的如出一辙?就像一个人一样。或者更准确的表达,这就是同一个人。

李相赫和我那位无所不能的神奇网友的形象逐渐融合,惊慌到大脑停摆的前一刻,我才发现我曾经这样靠近Leesh,才发现我这样不了解李相赫。

原来李相赫这样擅长游戏吗?甚至能写出长篇大论的成熟的游戏思路和技巧。他不是一个曾经被我框入刻板印象里的书呆子。他也有这样的一面,绝不是墨守成规,绝不被他人左右。像是自由的海鸟,高傲的鹰隼。

Leesh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无所不能,长袖善舞的优等生。李相赫本人不擅交际,不喜逢迎。他固执,幼稚,有弱点也有痛处,有软肋也有短处。

李相赫不是什么神明,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唯一与神明相似的是他无论何时都高高扬起的头颅。

他灵魂高贵,骨骼锋利,血肉丰腴。

他的光芒曾经毫无保留地照彻过我,善良之心比美玉还要无瑕。

他不是一个可以用语言完全描述的人,他是一本没有字的书。

我在幡然醒悟后又一次感到痛苦迷惘,是因为我走过了的无数条末路穷途,可我却找不到能够通向他家的路。整个世界都在盛夏的烈日里燃烧,燃烧掉我深紫色的诘问和浅绿色的梦。

他俩合该是同一个人的,我为什么到今天才知道?



9.

时至那日,我人生的前十八年结束,我一无父母兄弟,二无亲朋好友,踽踽独行在人世间,只剩下李相赫给我的那句话:我们就是我们,不必与任何人为伍,不必和任何人相同。

我心里记着他的这段话,始终相信他会有一天来看我,我们能够在人生的高处相见。

我就把这当作我继续努力奋斗的动力,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可以在遥远的世界里眺望到属于他的桅杆。


直到有一天我接收到一个陌生的来电,是一个女人,说是我们高一时候的班长,问我有没有空去参加同学会。我不认识她,也有可能是时间太久了我忘了她,不过她说是就是吧,我并不在乎什么聚不聚会的,我只想知道那个人的去向和联系方式。

有那么一瞬间,我认为我们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咫尺之间。


“啊?你在说什么?咱们班里没有叫李相赫的同学?”

“你会不会记错了?”我看着这个女人的脸,记忆一点点恢复,她就是我在高一时候的班长,可她为什么撒谎骗人?

“你不信看这个。”她把一本花名册递给我,上面详细地记录了高一所有在我们班待过的同学的信息甚至包括照片。我把那个册子翻阅了不知道多久,非常诡异的,没有那个熟悉的名字,没有我那位小眼睛圆脸的朋友。

惊慌失措中我随便抓住一个人问道:“你还记得我吗?”我亮出了我高中时期的学生证。

“谁不认识你啊,你可是鼎鼎大名的。”那个男人看也没看我的证件,直接对我慷慨陈词起来。“高一是出了名的淘气没少惹老师生气嘞,没想到大了一岁像是转了性,当时很多人都在猜测你是跳楼之后被别人魂穿了,还是受高人指点了哈哈哈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自来熟模样。

“那你知道李相赫吗?咱们班学习很好的一个。”我抓住他的双臂不住地摇晃。

“嗯?我人缘挺好的,上学时也算个百事通,怎么不记得咱们班有这号人啊!?”他一脸懵然,反复听到了一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的名字。“你记错了吧,这人根本就不存在”

“哦,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在后墙上洒尿的事情,那时候你在大伙眼里简直是枭雄!”他继续编排我的那些前尘往事,“可是老师罚你读检讨还罚你刷墙,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在前面上自习课你在后面刷墙…”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我捕捉到信息如同雷击,“你是说我在后面刷墙?”

“对啊,你刷完墙下了课回到座位,整个班里笑声震天动地啊!”他说着也笑出声了,“你可能忘了,当时啊,你把乳胶漆染了一身一脑袋,连鼻尖上都有一坨白呢!”

比李相赫消失了对于我冲击更大的当然是,李相赫根本就不存在。

似乎所有人都在说服我看到这一点,李相赫似乎是一个被群体性遗忘的人。他是撕毁的书页是中断的年轮,他的故事被悉数抹去,成为了这世界无视的一种未知存在。像是神秘的外星生物。他的一切,人们讳莫如深。

每一个对着我摇头的人,都在向我证明。


那天过后我联系了我母校的领导,拜托我相关部门的人查询老家当地的户口,我用尽心机去证明李相赫他曾经存在过,结果都指向一个结论,就是李相赫根本不存在。

仿佛我的高中生活,我们一起走过的日日夜夜,都是一场幻梦。

我为此殚精竭虑精疲力竭,放弃了原本读博的打算。一整个假期四处奔走问询,我查遍了我老家所在城市全部的城区的户口。甚至张贴寻人启事。我没有他的照片,于是采取了手绘的方式,圆脸,粗眉细长眼,齐刘海锅盖头,细丝圆框镜,微笑唇角。我一笔笔仔细地描绘了好多张,直到画到最满意。

可是都石沉大海。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日整夜瘫在床上装死,忽然在某天夜里想到什么,一下子爬起奔向书架取出了那册封尘已久的《理想国》。我擦掉上面的灰尘,米色的书页还是光洁如新。我翻到扉页,上面的旧迹不知何时消失了,留下一行新的文字,是印刷体,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曾经在网络上互通消息的日子。

那是苏轼的《赠刘景文》的后两句: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这是在整个世界都给予我异口同声的回音,说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李相赫的时候,李相赫留给我最后的回应。


世人不知道,就是他们口中这个虚假的,不存在的人,当我匍匐于生命的洼地,当我义无反顾地想要毁灭,他是唯一一个想我伸出援手的。

不光彩的,不试图去抵抗命运的我,是他拯救了我。

相比而言,这个真实的世界都显得虚伪。

我逐渐意识到,我企图说服别人,我们的故事它存在,它有价值,这件事本身就是愚蠢而无结果的。我无法让人们相信,因为人们总是无法感同身受。

没有人透过我的视线见过这世界,见过李相赫,认识到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10.

之后我走上工作岗位,选择成为一名律师。

工作以后我时隔多年回了母校看望老师,多年不见,我高一时的班主任,那个倔强严厉又喜欢批评我的男人变成了一个有些驼背的中年男人。他倒是没忘了我,多年之后见面仍然对我能上一本这件事津津乐道。

我告诉他我现在是律师了,他表现得非常激动,手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两下,红了眼眶。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哪里翻出钥匙开了一扇柜门,从外面望进去尽是他这些年收缴的学生的物品。有小说杂志有游戏机甚至还有篮球足球。

他翻找了半天,总算最里面翻出来一个游戏机,用抹布擦了擦,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

“喏,”老师把游戏机递给我,“隔了这么多年,其实早该还你了。”

我忽然想起我和班主任曾经的约定,当时是要考进前三百,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我接过老师给我的游戏机,发现有些不对。这个游戏机和我的游戏机颜色形制完全一样,只有一个不同,我的游戏机是盗版国产,而这一个是正版的任天堂,还是当年的最新款。我当时穷学生一个,哪有钱买任天堂?

“老师,这个不是我的,您是不是找错了。”我实话实说。

“没有啊,老师当年收的就是这个啊,你看这还有你的名字呢。”

我顺着我们班主任枯瘦的手指看过去,在这款游戏机的手柄上,清晰地刻着我名字的首字母。

我拿着游戏机告别了老师在学校里闲转,又一次走回了曾经的教室,周末放假,教室的大门紧锁,门外是新一届高一设计的照片墙,展示优秀学生的照片和名字。

我一个个浏览过去,恍惚间我又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照片里他没带眼镜,肩膀瘦而窄,肩头的骨骼嶙峋,瘦小苍白。

我离开教室走到走廊的尽头,从老旧地窗框朝窗外望去,翻新的操场上湿漉漉雾蒙蒙,大雨扯地连天。


秋天到了,梧桐树叶都泛黄了。



11.

少年时我一直认为自己为命运所奴役,被命运拳打脚踢。后来我立志去改变命运乃至于改变世界。步入社会之后才渐渐明白,我们是一面主宰命运,一面去成为新的命运的奴隶。

有时候我也会好奇李相赫,他会做什么。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日日地重复着,过着西西弗斯式的生活?

我觉得不论如何,在未知的世界里,在另一个时空,他一定在进行自己的英雄叙事。


我逐渐放下了寻找李相赫。或许从潜意识里,我也已经接受了李相赫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件事。而关于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离奇故事,我没有证据去证明,也不必讲述给他们听。

黑塞在《漫游者寄宿所》 ​里写道:“因为所有歧途都把我引向你身边。 ”这是只属于我和李相赫的故事,是我们俩的命中注定。

后来我确实得到了生命肯定的回答,事实证明当我迈过艰难的旅程,成为坚持到最后的勇士,真的会有一颗颗橘子落入我的掌心,和当年李相赫给我的一样。

在我仓促路过的人间路上,他从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渐渐变成一盏灯火长明。


很多年以后,我又一次在一本书中读到了苏轼的《赠刘景文》,又一次想起了李相赫。一遍一遍地读过这首诗的后两句,总会想起他晨读时脊梁笔直挺拔的线条,阳光从书页间穿过,他的身影不动分毫。

时光流逝,随着我目送少年时代的渐渐远去,我反而越来越坚信不疑他曾经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他见过一个生命最单薄最苦涩的岁月,把命运的馈赠藏在冷冽的深秋等待我去获得。

我已经不再急于向世人证明他的存在,这种证明略显苍白毫无意义。我想,像他这样的人,或许也未必需要这样的认可。


(全文完)


————————————————


题目出自苏轼的《赠刘景文》中的后两句“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诗人借此来比喻人到壮年,虽已青春流逝,但也是人生成熟、大有作为的黄金阶段,勉励朋友珍惜这大好时光,乐观向上、努力不懈,切不要意志消沉、妄自菲薄。也是用橘树赞美友人独立不迁、秉德无私、行比伯夷的品格和秉性。


评论(10)

热度(65)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