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飞天镜

照彻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彻微尘

【马壳】亚洲铜

特别感谢张景焕和李相赫选手,让我能够以你们的名字说出这个故事。

希望大家阅读愉快!


献给我的家乡,献给我的祖父母,我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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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焕第一次见李相赫是在一个昏晦的下午。他把自行车停在一所高中的门口,看着一批批乌泱乌泱的学生穿着黑白相间的校服从校园里走出来,再三五成群地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活像一群放出笼子的鸽子一般急切而盲目地逃窜。

有一个孩子,长相普通得淹没在人群里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就像水掉进了水里那样自然。他形容纤瘦而高挑,藏匿在肥大的校服中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少年走了几步,在门口停了下来,伸长了脖子朝四处张望,好像也在等待什么。

张景焕朝着他挥了挥手,他机敏地转头看向张景焕,向他点了点头。

“你好。”张景焕用手扶着自行车向他问好,语气语调像对待小孩子一般轻快温柔。

他又看了张景焕一眼,没有回答,又轻微地点了点头。

张景焕看出他眼神里的警惕,徐徐解释道,“我叫张景焕,是你妈妈的同事。你妈妈应该告诉你了,让我来给你开家长会。”

“我叫李相赫。”男孩确定过后,告诉了陌生人自己的名字。

“走吧,你带路。”张景焕推着车让李相赫在前引路。

高三的老师总是有许多的事要交代,喋喋不休到九点多,往日这个时候李相赫晚自习都下了,今天却只能站在门口等着,从太阳落山等到晚。

张景焕跟着家长们从学校里出来,看到有个人在门口站得比标兵还笔直,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李相赫。怎么大晚上傻傻地站在这里不回家?

“你怎么没回去?”张景焕语气听着有些急,明显是被李相赫气到了。

李相赫支吾半晌说不出所以然。

“穿这么单薄站在这里肯定要感冒了。”说着张景焕就把自己的厚外套脱下来裹在李相赫身上。

“我身体好,没那么容易病。”语气强硬,理直气壮得让张景焕觉得是自己错了。

“走吧。”张景焕懒得和他计较,拍了拍自行车后座,“我送你回家。”

“我不能回家。”

“啊?”张景焕反应了一下,又问到“为什么?”

回答张景焕的是一阵沉默,男孩依旧站得笔直,只是头低了下来,没有看男人的眼睛。

“那就去我家。”张景焕不方便多问,高中生是容易和父母吵架的。

自行车后座很快就沉了一下,有人坐上去,动作很麻利。


说是家,其实就是单身公寓,工厂给他这样的单身职工分配的不到四十平米的小房子,容纳了张景焕来到工厂后全部的生活。

他十八岁就被父亲赶出家门,父亲说这是帮他长大成人。没有钱,没有背景,没有文化,只有年轻和一身的力气。只能靠着还没完全荒废的头脑学点技术,在用自己尚且富余的体力努力奋斗,多出力,事事冲在人前,在钢铁樊笼里奔波,给自己后半辈子挣一点活路。

他被分在最辛苦工作环境最差的锻造分厂,每天面对着五六十度高温的火炉,出了车间却又是寒冷到滴水成冰的天气,双手在液体石蜡里痛得钻心。张景焕常常会怀疑自己上班是不是走入了一个与外面世界完全无关的异世界,不然怎么屋内水深火热,屋外阒寂如死?

李相赫跟随着张景焕沿着筒子楼窄长的楼道进了张景焕的家门,张景焕把门口的灯绳一拉,楼道口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连带着把地面也照成金黄色,李相赫这才发现脚底下的尽是煤球残余的灰烬。

“进来吧。”张景焕回过头就要拉李相赫的手。

“等一下。”李相赫有些认生地把手撤开。“会弄脏地板。”

家里只有张景焕一个人,没有更多的拖鞋可以给李相赫穿。

“那你把鞋脱门口吧。”张景焕拗不过他,无奈地说道。

少年于是依照着主人的意思把鞋脱在门口,光着脚进了屋。

男人点燃了铁炉,一炉煤炭烧的通红,热气瞬间就从里面冒了出来,煤烟顺着管道通向屋外。

“你告诉我妈妈,说我今晚住在你家。”李相赫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紧忙攥着张景焕的衣襟拜托道。

张景焕顿了顿,应了下来,于是又重新穿上外套下了楼。

楼下保卫室门已经关了,房檐上的雪化了,一滴滴地聚成一个人工湖一样的小水坑。张景焕借着路灯的微光从外面把窗户打开,取出电话拨通了给李相赫母亲打过去。

天空一片漆黑到没有一丝光亮,弦月和星辉被厚重的云彩遮住,暗哑得就像工厂经年不换的高大烟囱的内壁。许是真的有一杆烟囱直通云霄,将这苍穹渲染得暗无天日。

筒子楼里各家熄灯得很早,墙面漆黑得像一幕巨大的铁壁,一个个小洞里住满了孤魂野鬼,这小区旁边就是一片坟场,此时不由得更加鬼气森森。纵然这里的年轻人不怕这些,可也不愿晚上在此逗留,总觉得待久了能让年轻人也染上一股死人味。

而今天格外不同,张景焕的家里没有像往日一般早早熄灯,暖黄色的灯光在黑暗铁壁的一角盈盈闪烁。

张景焕定睛一看,李相赫趴在窗框上,张景焕注视他,知道他也在看着自己,就冲着他笑了笑。

夜晚的厂区寂静少人,安静的筒子楼里只有张景焕一户迟迟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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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焕第二次见李相赫,是在同一年深冬的一个阴霾天里。他从老旧的单元房里跑出来,有人从楼上狠狠地掷下来一个老雪花瓶子,差一厘就正丢在李相赫的头顶。瓶子擦肩而过跌在地上摔个粉碎,变成白花花雪片一样的玻璃碴子。有些从地上溅起来划伤了李相赫的脖子和侧脸,他并不喊疼,头也不回地跑,像一只被人追打的野猫。

张景焕推着自行车路过这里,迎面就撞见这场面。李相赫额角流血,左眼乌青,脖子脸蛋上是玻璃片子划的细细碎碎的伤口不计其数。

“李相赫。”张景焕试探性地喊了李相赫的名字。

李相赫抬头一看是张景焕,像不认识人一样飞速地跑了。

可惜两腿终敌不过双轮,很快被张景焕骑着自行车追上抓住了李相赫的衣领子。

“怎么挨打了?”张景焕问道。

没有回答。

“让我看看。”说着张景焕凑近李相赫的脸就要细看,李相赫羞愤得转过头梗着脖子不让他看。

“走,去医院!”张景焕示意李相赫上车。

没有回应。

“别瞎矫情了!”

张景焕的语气温文而严肃,有点像兄长又有点像父亲,李相赫于是沉默而顺从地坐上了张景焕自行车的后座。

医院里,张景焕挂号缴费取药跑上跑下,累的气喘吁吁从楼上下来提醒李相赫去清创。男孩就在医院急诊室门外的凳子上坐着头低着,背挺得直直的,神情呆滞。

张景焕把手放在李相赫的头上用力揉搓,他这才如梦方醒,抬头看站在自己身旁的男人。

“乖,去清创了。”

“疼。”

“疼就咬我。”张景焕伸出手臂,经年累月的劳作,上面的筋络纹理分明。


“怎么配眼镜了?”回到家,张景焕将李相赫脸上呆板的黑框取下放在床头柜上。

“有点近视了。”李相赫的一个眼睛被纱布包住了,戴着眼镜确实显得有些滑稽。

“别低着头让我看看。”张景焕用双手把李相赫的脑袋抬起来,“确实不太好看。”

李相赫沉默着没说话,但看得出来有点生气,扭过头不理张景焕。

“犯了什么错啊被打成这样。”张景焕转头看着李相赫靠在床头的侧脸问道。

“没错。”李相赫想了想回应道。

张景焕只当是小孩子嘴硬,没有当回事。举起手臂问道,“你给我咬成这样,打算怎么赔?”

张景焕的手臂上还明晃晃的泛着红,几个带着点血色的牙印印在上面,一看就是人狠狠咬过的,最深的在两边——两颗尖利的虎牙。

李相赫这孩子长得有些像猫,咬起人来完全是一只老虎。

怎么赔?李相赫恶狠狠地,扒开他的毛衣领子,再一次咬了上去,任对方怎么推搡也不动如山。知道张景焕开始语气生硬地喊疼,李相赫感觉好像他生气了才坐回去。

张景焕气极反笑,没有理会李相赫,用纸巾擦拭后用镜子照了照。咬得不深,只留下了暂时的红印。

相比于上一个一看像是和人打架被咬了一口,这个让不知道的人看去,倒是多了几分暧昧的遐想空间,不像是仇人干的。

想到这里张景焕带着几分真心地笑起来,围观全程的李相赫不解道“你笑什么?”

“我在想,幸亏我没有老婆。”张景焕扭头看着男孩抚摸上他凌乱的头发。

屋外的寒风刮得凛冽,头顶的窗框上玻璃频频震颤如同蜻蜓翅膀。屋里熄了灯,安静得只听得见铁炉里碳块伴随着两个人的呼吸声在燃烧。

“今天谢谢你。”

李相赫的声音如同火石将夜空划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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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焕下次见李相赫是在农历年前。那天雪下得大到淹没行人的裤管,空气冰冷而安静到只有北风在呼号。这样的日子里女人凄厉尖锐的喊叫声给人的感觉和雪天车祸时车轮蹭过冰面最后几米留下的摩擦音相似,一样让人瑟索。

他把寸步难行的自行车丢在原地,迎面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脸上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嗓音在风雪的配乐下凄惨如同破锣,乍一看像一个流浪的疯女人。

实际不然,女人身后跟着的男人相比之下才更像是疯子,他身上那股老雪花味让张景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眼看着醉汉就要追上这个女人,张景焕眼疾手快把女子拉到身后。

谁知道那男人竟然转而抓住了张景焕的衣领喝骂道:“你是不是她的姘头?”

“你tm说啊你是不是她的姘头?!”口水几乎喷到张景焕脸上,常年酗酒形成的酒臭像腐烂的尸体一样散发着一股死亡的味道。醉汉出离愤怒骂声高昂,让张景焕想起家旁边的那片坟场,那里常有老鸦出没,时时不忘散播嘶哑而晦气的鸣腔。

张景焕无语至极,正准备一脚踹上去,没想到那男人却突然僵直挺倒——谁从后面给了他重重的一拳。

然后张景焕看到了李相赫的脸,原本上翘的嘴角往下紧紧的抿着,在纷飞的大雪里面色如纸,张景焕看不清他瞳孔的颜色。


李相赫从警察局出来时雪霁天晴,夕阳一半藏在云里一半又透出些微茫的光,张景焕面朝夕阳的方向站在警察局门口的台阶上抽烟

,没有注意到他出来了。

李相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用手指戳了戳张景焕。

张景焕猛然回头,看到李相赫就有点急切地问询他怎么样。

虽然这是外人的事张景焕不便了解,可这毕竟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张景焕不敢想这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

“你知不知道附近开门的食堂?”李相赫神色平淡语气平和如同静水。天气晴好,街道上人声喧闹,让人不由得觉得暴雪天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人的幻梦。

张景焕突然想到是自己忘记了,这个孩子已经在水深火热里生活了许多年。

不同于很多人对于“家丑”半遮半掩,希望息事宁人的态度,他并不在乎把伤口裸露给别人看——比起表面的和谐与和睦,他似乎更渴望真实,而真实往往丑陋。


“景焕哥,张景焕。”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声音把张景焕从睡梦中叫醒,张景焕睁开眼睛是李相赫熟悉的脸。他脸部的伤已经几乎痊愈了,唯独脖子上还留着紫红色的伤口,在医院走廊的白光下显得有些瘆人。但李相赫却从未喊过疼,这个男孩性格中闪烁着冷静与克制。

他无声地吞下了令他苦痛的一切,如此不动声色。以至于再大的苦难都可以在沉默里熄灭。

“送你回你家还是去我家?”张景焕声音依旧温柔,语气却变得更加关切。

李相赫没说话,仿佛是悬而未决。

“去我家吧,相赫脖子上的伤口需要再处理一下。”

李相赫几乎一瞬间就同意了,于是就跟在这个哥哥身后离开了医院,根本没有去想张景焕这个理由根本不成立。

还有哪里比医院更适合处理伤口?

李相赫和张景焕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寒冬深夜里。少年消瘦的身影在月光下轻盈得如同柳絮,一阵风似乎就能烟消云散,一阵雨就能摧折。

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李相赫习惯于和人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他不喜欢交际,对最基本的接触总是手足无措。他不习惯接受爱也不擅长于爱别人。

这样一个大人一样的孩子终究会长成一个孩子一样的大人。

张景焕推着自行车在距离李相赫不远的地方注视着他。他的身体在月光与雪地间逐渐变得透明,连灵魂都轻灵飘逸毫无杂质。

“相赫以后想做什么?”张景焕不合时宜或者说很合时宜的提及了一个在他看来有些奢侈的话题。

“医生。”

“不怕吗?”

“怕什么?”

面对生老病死这是很恐怖的,一个不涉世事的年轻人尚未察觉其中的艰险。

看到李相赫这样美好,张景焕就觉得遗憾。

一种毫无杂念的天真,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生动而投入地活着,以至于忘却去懂得迈入成人世界必备的戒律和法则。

当这里的人他们的衣领袖口,皮肉骨骼都浸透在沸腾的铁水里炽热到麻木,经年累月有了铁锈的味道。真的很难不惊讶,在这个人们已经习惯了被愚弄,并且对此乐得其所的时代,居然还有人愿意踮起脚尖昂着头让眼睛看到在机台之上的世界。

愿意去谈及一些被大多数人按下不表的话题,比如理想,比如生或死。

李相赫不属于这里,他是这片土地之上随风婉转飘流的云。


那天晚上张景焕第一次感觉自己抓住了这朵云。

无力的反抗不过蜉蝣撼树。就只剩下被原始的欲望支配的本能。连寒风都变得柔软而稀薄,黑暗中舞蹈的心脏像是月亮,在风卷残云过后越发清明妩媚。

李相赫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他回到最初的家。看到死去的外祖站在光影侵寻之处,站在破旧却不毁的机台旁边。

他梦见老家深夜街头巷尾的流浪汉,他们会冻死在风雪最危寒的夜晚,把他们的醉醺醺的尸骨连同破碎的酒瓶一起埋入厚厚的白雪。

他梦到自己在梦中死去,又仿佛重获新生。

黑暗里,张景焕看李相赫的眼神饱含深情,他不介意与李相赫对视,不介意让他看清自己内心真实的欲望。

少年脆弱得如同芦苇。月色四下流泻,夜风吹拂,芦苇丛在风中飘摇凌乱。他终还是变作一只脆弱的鸟,飞进了天空的胸膛。

李相赫侧耳倾听张景焕的心跳,那声音在夜里格外明显,让他想起汹涌的浪潮,它穿过彼此之间的缝隙,穿越灵与肉的界限,最后从他的身体里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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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也许张景焕和李相赫本人都希望这个故事可以定格在这里。但是这注定是个妄想。

后来李相赫读加缪,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去爱永远不会看到第二次的东西,在火焰与狂喊中去爱,随即毁灭自己。人们就在这一瞬间活着。

绝对有那么一刻,人们都会有这种想法,为了爱活着。后来才发现,相比活着,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命是很金贵的东西,对每个人都是。

也不知道是谁举报的,可能是张景焕的邻居,可能是李相赫的同学,更可能是他俩完全不认识的路人。因为两个男人睡觉这是谁都能举报的流氓行为。而举报这样的行为是每一个人应尽的义务。

在北方最冷最冷的夜里,张景焕不告而别,连夜乘火车南下,估计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临时挥别故土的“潜逃”竟一去就是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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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破旧的枕木和生锈的铁轨变成飞入北境的长长白烟,张景焕从舱门口的舷梯上走下来,紧紧相随的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他的父亲去世了,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和妻子合葬。

张景焕的母亲死于早年的一场工业事故,下料机运行时出现故障,一个零件从机器里蹦了出来,从她的胸口钻了进去,血一股一股地涌出流了一地,当下就没了气息。

他南下后不久,这个平稳运行了四十年的固若金汤的工厂顷刻间土崩瓦解,碎成拼都拼不起来的瓦砾和铁片。上午老厂长被工人们喧嚣的声讨挤到吊车车顶。下午,在他的苦苦哀求下,工人们一个个地从厂房的大门里走了出去。进门的时候他们还是工人,离开的时候,这种身份认同和某种地位尊严一起消失瓦解。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张景焕的父亲失去了工作,等他定居之后多次请父亲一起生活,可他不同意。张景焕心里明白,他的爱人在这里,他的工厂在这里,他很难离开。

这些年很多人都离开了,也有很多人留在这里,短暂的夏天过后,他们把自己活成了严冬的一部分。

老人去世在春天到来之前,邻居发现的时候已经密布尸斑,人躺在床上神情严肃而平和,走时并没有痛苦。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离开的,他身体一向硬朗。

大约是在活人的世界里并没有什么留恋,所以才去到留恋的人在的世界。

异乡人凝视着这广袤土地的尽头,山河破碎,故人难寻。已经是四月的光景,这里的风还是透着几分寒凉,吹彻原野千里。


这里比广义上的北方更偏北,春天总是来得格外的晚。李相赫下班出来冷不丁被冷风吹得瑟缩。殡仪馆内是很冷的,冷到要穿羽绒服棉衣再套上工作服,可就是因为这里一直阴冷,在这里工作的人都穿得厚,反而觉察不到冷。出了门脱了棉衣,反而察觉到几分冷意。

殡仪馆的工作总是晚上格外繁忙,白天又格外清闲。趁着没什么单子,李相赫决定回去睡一觉。他在这里干了许多年,什么都做过,插过花圈,采购过物资,给逝者整理过仪容,开过殡仪车,总是围着死人打转。

李相赫最开始很怕鬼,他胆子小,晚上不敢在殡仪馆里休息,宁可住在门外头的保卫室里。即使是在保卫室里他也不敢合眼,李相赫把灯泡点得豁亮,窝在灯底下读书。

有一次他读阿波利奈尔,这个人以诗歌闻名于世。

他在诗里写:最终,你还是厌倦了这个古老的世界。

从那天之后,李相赫不再那么怕鬼,后来当他面对冰棺里一具具冰冷僵硬的肉身,忽然明白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鬼可言。因为生老病死,这些都是活人的事情。

李相赫骑车从殡仪馆大门出来,绕开火葬场高耸入云的烟囱,直直地从一片荒地上穿过。此地的工人一向是实行火葬的,只有附近的商贩和农民还坚持着旧风俗,于是就在这片荒地上堆起一个一个的小山包。山包上草木茂盛,有的甚至长出纤细的小树。

有些生命化作缕缕黑烟,有些生命长成一棵小树。但是比较人死后的价值特别愚蠢,因为只有极少数人要下地狱或者能上天堂。剩下的大部分人,他们死了就是死了,他们只会去泥土里,从有变成无。

李相赫蹬着车子从很多很多次生离死别旁边路过,最开始或许还有悲怆的眼泪,后来就只剩下冷眼旁观。因为再凄厉的哭喊声也会被时间所冲淡,这固然饱含讥刺,可又是世间常态。

老工厂不在了,这些年一点一点被拆迁队用电钻铁锤和炸药拆成碎片,又一点点被货车装运拉走,直到今年农历年前彻底被夷为平地。听说省会要在这里建工厂,具体不清楚,只听说企业家连带着要占用那片用作坟场的空地,这必然是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掘人坟墓可是丧尽天良的损阴德营生,商人就是再重利也只能作罢了。

李相赫工作的殡仪馆生意越来越好,有时候累的晚上少有时间休息,直接昼夜颠倒过上了美国人的生活。这并不值得高兴,反而令他感到一种某名的悲凉,他感到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这种悲凉的氛围。

年轻人是飞出鸟笼的鸽子,是逃出生天的鱼,唯独不可能是故地的守望者。他们的祖辈曾经是旧厂区的工人,如今他们又四散分离在繁华的水泥森林里替人打工。

工人和打工的人,似乎前者高贵。

可是高贵有什么用,高贵的人都住在坟里,这不能当饭吃。


破旧的单车黑色的橡胶轮每每从旧厂区的水泥地面上压过,李相赫都提醒自己,这里曾经有一座工厂,每到夜里就灯火通明,如同一座城堡一样巨大而辉煌。

“现在该去哪里找它呢?”站在旧厂区宽阔的新路面上,小女孩摇晃着父亲风衣的衣摆问道。

“它,它现在去了地底下。”张景焕沉默良久回答道,用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几乎是抬眼间身高就到了自己的腰间。很难不感慨时光倥偬,如隙中白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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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焕时隔多年再见李相赫是在殡仪馆的一间办公室里。进办公室以后,他看到一个约莫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身形消瘦,皮肤苍白,从肩头到腿的轮廓都无比熟悉,这让张景焕想起了一位故人,他也是生活在这里的人。

“相赫?”张景焕试探性的叫了一声,那个瘦到形销骨立的背影终于转过身来。

李相赫停顿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说话,他看着眼前的张景焕,不知道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好久不见。”

直到被张景焕的问候声又一次打断,他才回过神来。

“你好,景焕哥。”极其尴尬地回应,自从两人变得熟稔,李相赫几乎不再这样称呼张景焕。

“阿琳!”张景焕冲着问外叫人进来,进门的是一个女人,不用猜想李相赫也知道这是张景焕的妻子。

张景焕把这个陌生人介绍给李相赫 ,像是把嫂子介绍给自己的兄弟那样。“相赫,这是阿琳。”

“你好!我是杨晓琳,是景焕的妻子。”女人看起来性格开朗,和沉默内敛的李相赫像是两极。

李相赫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没事要不你出去陪丫丫,相赫比较内向不懂得和陌生人怎么相处。”张景焕半推半搡地让阿琳离开。

李相赫面色如夷,平静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父亲去世了……”张景焕沉吟道。

“什么时候的事?”李相赫翻订单的手停住了,眼神里略微透露出惊讶。

“有一段时间了,邻居发现的。”张景焕回答道。

张景焕言语里更多展露出平和,相比起悲切,李相赫觉得他似乎释然更多一些。

“准备什么时候办事?”

“越快越好吧,已经过了太长时间了,我想父亲现在一定很想见我母亲。”张景焕低着头没看李相赫,情绪逐渐变得低郁。

李相赫看着张景焕头顶隐约在青丝里的白发,再一次沉默,他的喉管像是被什么外物所束缚,再也发不出声音,再也说不出合适的话。他轻轻拍了拍张景焕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什么故交旧友。

张景焕抬起头来时,李相赫已经埋头在工位上忙碌。“交给我。”他对张景焕说道,“要不就后天吧,三号。”

“好。”

张景焕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脚底板像是有火在烧,李相赫没再抬起头看他。办公室外来往的人不断,空气被嘈杂熙攘淹没,又在这里归于静寂。

“还有事吗?”李相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

“没有了,再会。”张景焕的告别里满是仓促,直到他离开这间小小的房间,也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李相赫和年少时一样安静少言,一样聪明敏锐,却似乎更加沉默冷硬,他不愿看别人脸色,也无意讨谁的喜欢。


父亲的葬礼如期在四月三日举办,张景焕父亲这一脉无有别的亲戚,他本人也是家里的一根独苗,因而葬礼格外冷清。

新媳妇从未见过公公,孙女亦从未见过爷爷,葬礼上一点哭声也没有。

高耸入云的烟囱冒出黑烟,张景焕才有了父亲离开的实感。他久久地凝视着烟囱逐渐收紧的顶部,直到那一缕缕的烟逐渐消失殆尽,张景焕感觉心里某处的火也熄灭了。

等他把视线从天空转向大地,故土再也不是可以寻觅的归途。


“爸爸,死是什么?”女孩声音稚嫩,让人想到初春鹅黄色柳丝上的露珠。

张景焕闻声低头看女儿,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像是一棵真正的小树苗。这是自己与妻子爱情的结晶,是新世纪新生的迎春花。他又从痛苦里泛出微笑。

“死就是换一种方式活着。”活人活在世界上,死人活在记忆里。

毁灭即是新生,死亡也是生命。

李相赫静静目送着送行队伍远去。多年以来这样的场景见过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他已经无法辅之以合情合景的眼泪。早年他还会被烟里的硫化物熏得掉泪,如今也不会了。

任何人都会有那么一天变成泥土,不论贫富不论老少,这世界唯在这件事上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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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焕最后一次见到李相赫,是在他从城西的陵园赶回城里以后。完成了父亲与母亲合葬的遗愿,第二天他就要离开已经阔别多年变得陌生的旧山河。临走之前,他想要见一见李相赫。

无比巧合的,李相赫今天并没有提前下班。张景焕敲开了李相赫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说道:“相赫,能不能聊一聊。”

李相赫欣然应允,似乎很愿意与张景焕话别。两人并肩行走在殡仪馆门口荒无一人的土路上,路的两侧坟茔静寂,春日里野花在风中摇曳。

“我们是要从这个烟囱走到那个烟囱是吗?”张景焕指着路头尾的两个烟囱问道。

“对,这边这个是火葬场的,另一头那个是工厂的。”旧工厂从有被拆卸到无,唯独这个烟囱保留了下来,和火葬场的那个相对而立,倒成了这座小城的最引人注目的地标建筑。

张景焕静静地望着这两个烟囱,从城外看,那两个烟囱是离得很近的,走到这里才发现两者其实有十分遥远的一段距离。现在老工厂的烟囱已经多年不冒烟,火葬场的烟囱却替了它的岗,整日里冒着黑烟。

太阳的余晖从西侧的天际晕染整个天空,有候鸟从天的最南边向这里寻觅来时的路。

“我走的这些年你过得如何?”非常老土的问题,却是张景焕最想问的。

“一般。”李相赫的回答倒是别具一格,张景焕了解李相赫,他向来直言不讳。一般,那就是过得一般。

“怎么了,你母亲身体不好吗?”张景焕问道。

“我母亲去世了。”李相赫语气十分平静,比那天的张景焕还要平静。时间是可以抚平一切的。

张景焕震惊地回头看李相赫,停下来脚步。“怎么回事?”

“你走后一年,我父亲出狱。出狱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带走我母亲,之后他卧轨了。”

张景焕不敢再详细地问下去,他不敢想象李相赫这些年独自一人是如何苦度时光,更不敢去想李相赫为什么没有考大学,为什么留在这里工作。

问得太多,人就会有牵绊,有了牵绊,就走不动了。

他渐渐明白李相赫何以会变得这样沉默。十一年的时间,长久燃烧火焰和月光终究还是一起在铁水里熄灭。纵然是把人当做柴火,也有一天是要燃尽的。

他终究还是过早地品尝了生老病死其中艰险。

“如果我让你做我的经理,我把我的公司交给你管理,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南方?”张景焕在他现有的命途之上做出了范围内最大的转弯。

“不了。”李相赫及时制止了这样的转弯,“我确定过很多次,我要留在这里。”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工厂还在,厂里的人还在。”李相赫反驳。

“工厂已经不在了,年轻人都会离开,老人会变成一座一座的坟。”张景焕的话语浸透着残忍和真实。

“什么都不会留下,没有人会记得这里。”张景焕接着说道。

“我会记得。”张景焕从李相赫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令他绝望的坚定。

“我会记得。”李相赫重复。

“景焕哥,”李相赫又一次这样叫他,“你不用我祝你成功,那我就祝你幸福。”

李相赫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张景焕是聪明人,他不想再勉强,选择了接受。

“那我祝你……”张景焕沉吟片刻,用他美丽而深邃的眼睛看着李相赫,接着说道,“我祝你自由。”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玄妙,曾经一心想要飞离的人留在了这里,而曾经根本不敢奢求离开的人却离开了。

“我明天就要走了,能抱一下吗?”张景焕犹豫了一会后问李相赫。

李相赫用行动回应了张景焕的请求。他与张景焕紧紧相拥,像是玉璧终于找到缺失的那一半,又像是月亮终于等到了新的月圆。万籁俱寂里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声,在黑夜中如同擂鼓。

张景焕看着遥远的天宇上星辰低垂,一弯孤月从东方的紫黑色的天际里升起,比诗中写的,画中描绘的更不真实,像是在半空中下千万遍杳霭流玉的雨。

他开始明白,这世间的爱与恨,福与祸,苦与乐总是均等的。你在此处得到,就意味着在彼处失去。有的人得到了许多,就会有很多人为此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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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来时一样仓促,张景焕带着妻女匆匆挥别了这座老城,离开了这属于一个群体的回忆。临走之前,张景焕特地嘱咐出租车司机要在李相赫读书的那所高中门口停一下。

正值上学时,学生们乌泱乌泱地一股脑涌进校门,像是飞入笼中的鸽子。张景焕静静地停在门口看着身着宽大黑白校服的高中生在校门内外来来往往。可是再没有一个高挑纤瘦的少年,用无措又敏锐的目光望着自己,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出租车的车载广播里,一位女播音员略带伤感地朗诵着一首海子的诗: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 亚洲铜

爱怀疑和飞翔的是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 亚洲铜

看见了吗? 那两只白鸽子 

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亚洲铜 亚洲铜

击鼓之后 

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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